第164章
  东占见此,眉梢轻轻一颤,也露出笑容。
  师妹的笑容与他人不同,她喜欢微抿下唇,嘴角弧度似有似无,眉眼同时扬起,但……但她的眼神会上下摇晃,如切割别人的刀。
  时阙没有情绪,他只是不愿一直与师妹说话。
  他躯壳里容纳的词语有限,师妹不停塞进来东西,让他无法忽视这份变化。
  六脉龙斗时,师妹被他打断谋划,天运脉第一次迎来长时间寂静。
  东占会趴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师妹不喜调息,总是偷偷睡觉,因为争执而背对他。
  但师妹本就靠在胎仙陇边缘,她睡着翻身,会掉下去很多次。
  时阙闭着眼,在她翻滚时伸手。
  胎仙陇的地板延伸,无声覆盖她身下空隙。
  久而久之,胎仙陇变宽敞很多,但师妹并不知情,她以为自己翻到时阙那侧,下次靠得更远。
  天运脉是静止的,时阙能察觉任何变化。
  师妹看向他时,总是会从手开始,往上到脸,停顿很久后再往下,最终停在他后腰与腹部。
  之后他们变得熟悉,会碰触对方。
  师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总是会指尖点在他腰腹,双臂环绕,紧箍时阙后手掌上滑,用最密不可分的姿势抓住他。
  这种感觉很熟悉。
  就像他脖子上的锁链一样。
  东占也在给他打造一把锁吗?时阙不明白。
  师妹灵气太低几乎不算修士,但异常坚韧,她总是不介意以身入局。
  最关键的一场局,是要用魔咒彻底为他扣上锁链。
  时阙记得那个瞬间,或者说他无法忘记。
  东占被邪修的石板压在深处,头上的血将眼睛染红,黑暗包裹她,就像婴儿在母体——
  她看见自己时,眼神摇晃了。
  不是她平常微笑的眼神,不是她之后有所求的眼神。
  仅仅是一丝极快的摇晃,在时阙理解前,就消失不见。
  咔。是锁链扣好的声音。
  师妹在想些什么?时阙开始思考。
  如何利用他吗?他的价值吗?跃云的高位十二域的权力?
  天运脉开始出现风,吹动时间,吹动边缘的纱幔,还吹动师妹靠在时阙肩头时,那缕总整理不好的额发。
  既然她将锁链扣好,那就该一直利用他。
  因为世界在天运降生时,便是这般做的。
  可在那条长道,他即将斩断瘟疫时,师妹拉住他的手。
  她从身后跑来,脚步声又急又快,时阙转头,再次看见师妹眼神中的摇晃。
  她为何这般做?她从未教过他,从未在她打造的这条锁链上,刻下答案。
  时阙想要知道。
  如果变得跟师妹一样,就能知道。
  在她离开的七百年里,时阙学到最重要的新词——「憎恨」。
  他不再是天运,变成游魂,所到之处尸山血海。
  人们死亡前会看向他,最强烈的情绪从瞳孔中流下,似乎也有那份摇晃。
  摇摇晃晃,颤动人们的外壳,将伪装全部剥离。
  时阙看着无数具肉身化成血水,他跪在地上,望向胎仙陇地面,红魂代替太阳将光芒反射——时阙能看见自己的脸,他的眼神也在摇晃。
  是这个答案吗?
  时阙肉身不停崩溃,他抵抗着突破维度的压力,不断缝合自己的身体。
  新世界排斥不愿前进的生命,他无法站起,手扣在地上,膝盖挪动,想要到她的身边去。
  师妹当初抓住自己时,跑得很快,他此时没办法模仿。
  东占顿在原地,时阙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她声音缥缈,轻到无法察觉:“……你在干什么……”
  时阙爬着往前,可在他到达前,东占就会消失。
  时间难以推移,寂静持续瞬间。
  一道吼声暴起,嘶哑到破音,是她从未发出的声音。
  “时阙!!滚回去!!!”
  东占的双腿已经透明,她只能停在原地,全部力气都在喉咙里,拉扯她的声带,将呼吸彻底撕毁。
  肴知说,她还要面对一些事。
  东占头颅失去支撑点,只能下垂,面对……她脚印的朝向,在她做出每个选择时,踏出的那一步。
  她很早就隐隐意识到,时阙在学习自己。
  但是东占选择性忽略。
  师兄是一具空壳,东占内心深处厌恶这个事实。
  他是自己所有幻想的主体,拥有一切自己渴望之物,那就不应该是无魂傀儡。
  这份放纵成为锁链的材料,东占在师兄面前毫无保留。她所有的阴暗面铺开,为师兄打造一本名为东占的新书。
  师兄以她人格为养料,从她的灵魂中诞生,他不再是空壳,是死死缠在她身上的双生体。
  命运若是重复又轮回,所有世界中,东占拥有了最永恒的东西,无法舍弃,无法摆脱,完全属于她,她又被其彻底禁锢。
  东占脖颈上有仙胎锁,由她亲自扣上。
  她之心如深井苔藓。
  在黑暗中繁衍,将隐秘的甬道占满。
  红魂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此刻准备,她要将悬在时阙头上的刀彻底毁掉。师兄是她心之具象,不能被压制在下,不能做世界之棋。
  东占不允许任何人,再将时阙视为一具空壳。
  因为她厌恶师兄,她忮忌师兄,她……
  最后的原因是什么?
  两人相距遥远,他们对望,双双张开嘴,声音模糊不可闻。
  答案与原因在不知何处吹来的风中,被观测外的世界听见。
  少年慢慢抬手,灵气全部抽离身体,他在引诱仙胎锁。
  东占脖颈处的锁发出尖锐嗡动,另一端的锁链从远处飞来,被时阙握在手中。
  少年拉着那条锁链,一圈又一圈,固执地、竭尽全力地绕住自己脖子。
  他沾满血的手死死扣住,抬眼时,有摇晃滚落。
  长长的锁链绷紧,将她留下,将他创造。
  奇迹依旧存在,将还未成形的命运拆解,使必死之剑被挡下,使远去之人完整。
  他们依靠这条锁链,往前再往前,最后拥抱。新世界迎来了最终坦诚的爱人们。
  一片白光中,他们回到原位。
  “……永远是多远?”
  就像第一次看见师兄的背影般,泪水在她眼里摇晃。
  “远到像鬼一样缠着对方。”
  第133章 后日谈 时阙的失忆冒险
  十二域全界史记, 第三仙历十八千年轮为混乱之最。
  吞噬万物的浪潮在七日后停止,所有域界重归原样,消失者皆生还, 唯一出现动荡的是仙门之首跃云阁。
  跃云内阁三位长老身亡,死因似与浪潮有关,流言四起, 众说纷纭,现由六位掌脉暂代权职,全力平息风波。
  而使界内困扰的非界者们,似乎被浪潮带走,十二域夜晚再无危险。
  所有人都在谈论浪潮的结束, 总绕不开一个共同点——从虚无中复原时,大家都感到很轻松。
  不同于境界突破, 也不是心情愉悦,而是无法言明的感觉。
  除开这些,剩下最引人关注之事,是命谕仙尊以及游魂所在。
  鸿熙境的修士都说见到了复生的仙尊,但她是否与浪潮结束有关,无人知晓。
  跃云也在寻找仙尊踪迹, 可近日来一无所获。
  命谕仙尊或许再次渡身救世?
  有人边猜边哭,顺便售卖仙尊传记, 珍藏版价值上千灵石。
  东占拿着《东神传》翻看几页, 她在书中人设是只讲爱与和平的圣洁超人, 会为一只小狗指点迷津, 纠正命运走向。
  集市吵闹,人们劫后余生,一片祥和之景。
  东占不语, 放下书转身走,她现在需要有人为她指点迷津——
  时阙走在前面,从不等她,几天了头也没回。
  东占快步跑到师兄身侧,去勾他手,被轻易躲过。
  看来真气惨了,东占想。
  他们活了下来,在重置结束时,仙胎锁成为她与世界的联系,就像有系住沉海者的救生索,拉她回到现实。
  时阙紧抓另一端,他成为东占返回的坐标。
  外面闹成一锅粥时,他们正在某个域界的小城镇晃悠。
  时阙最开始抱着她无声哭了一阵,后面就完全不理,闷头直走,不知要走哪去。
  “……师兄,我、我头有些晕。”
  东占站定,捂额头左右晃,擦肩路人频频回头,更有售卖灵丹的小贩嗅见商机,连忙给她推销。
  时阙下意识侧回,紧接着停住,回身向前速度变快。
  东占不装了,咬牙跑过去,没能拽到手,只拉住他覆面的黑纱:“师兄想与我置气到何时?”
  时阙不管,继续走,直到黑纱快掉落时停住。
  这座小城镇临近鸿熙境,本就偏远少人,信息闭塞,无人知晓游魂之貌。路人们以为两人是浪潮后返回门派的师兄妹,现在因事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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