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大学毕业后,他在体校实习,做了协助训练、担任教学助理,毕业后考入职业体校正式当起了助教。
  展父对儿子的职业并不满意,但他知道展骆能力有限,想要维持家族在体育领域的光荣是指望不上了,但还好击剑队的女儿进入了国家队当教练,因此他对展骆渐渐失去了管控感。
  工作后的展骆并不开心,他重新回归熟悉的体育竞技中,看似他身为教练的职业稳定、明确,但实则仍然背负着成绩所带来的压力,不仅如此,爱搞团体的领导、表面义气的同事,让他意识到男性社会是最不稳定的四边形,彼此关系常在权力焦虑与竞争结构中迅速建立,也随之迅速崩塌,缺乏感情依附,往往只有「角色」与「功能」的工具作用,来实现资源权力置,从而形成上下等级。
  在体校里最容易心态崩溃的就是男生。
  身为助教的展骆经常要安抚因失利而无理取闹的青少年,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最讨厌的事。正处于激素分泌旺盛的青少年充斥暴力性,动不动就要把输掉的焦虑、被淘汰的恐惧,正大光明地发泄在他人身上。有的抱怨规则不公,有的质疑教练偏心,还有的直接在场边摔水瓶、砸器材,把四肢发达喜欢用拳头说话展现的淋漓尽致,每次要心理疏导,他总要感叹女孩们的情绪稳定。展骆第一次对学生动手,就是在助教时期,和对待父亲一样,他一拳砸断了男生的胸肋。学生家长报了警,展骆因此受到了学校的处分,领导收到牵连,至此年年给他穿小鞋,以至工作两年后,展骆彻底沦为被边缘的助教。
  事业上虽有打击,但同时期,展骆遇到了命运里的一道光束。
  女人是他在书展上遇到的,两人在当代新浪潮文学区域内闲逛,恰好看中的是同一位作者的小说。书展里人潮涌动,两人在人群中相视一笑。
  女人没想到一个男人会喜欢如此先锋的女作家,于是和他打开了话闸。
  展骆刚开始有些拘谨,话语中很有边界感,对女人的观点轻轻附和,后来忍不住聊起《红绳》,他便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他用了许多感性的词语,却又不自知,像在为某种不被允许的感情做辩护。
  一个沉默的读者渴望共鸣的灵魂。
  他抬头望她,两人之间没有过多言语,目光却在书展喧闹的空气中,静静黏住了几秒。
  从那之后,他们慢慢熟络起来,文学成为他们对话的引线,展骆逐渐将现实的烦闷加入到话题里。
  女人的坦率、从不轻易评判、甚至不会凝视他身上的伤痕,这让他感到一种所前所未有的宽容。他开始试着在她面前不再武装,甚至讲起了小时候的故事。他把自己埋热带鱼的故事美化,将心中对死亡的贪婪变成“野孩子”光荣。
  女人像一张柔软的床,接纳了他的隐秘与脆弱,他找到一丝重新呼吸的力气。那感觉像深海里被一束温热光芒刺中。
  他爱上了女人。
  两人相爱不久,展骆就带女人回了家,但当晚的情况很糟糕,喝醉的父亲当着女友面羞辱了母亲。可惜他还没得及阻止,女友就离席而去,后来女友对他在家宴上的无动于衷表示不理解,试问他为何不制止展父暴力的行为。
  这是不对的。
  这是要被指责的。
  展骆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觉得浑身筋骨都为之松软。
  他选择第二天再次返回家中,并把姐姐也喊上,他在饭桌上对父亲郑重警告,比高考后的谈判还要严肃,这次父亲仍久没有看他,还想用无言来规避父子之间的矛盾。快三十岁的展骆第一次在家中拍桌,学着儿时展父的样子,继承了他恐吓人的能力,并且体能正盛的展骆力道更大,直接拍翻了展父的碗筷。
  他说他要和女人结婚,并告诉父亲如果再对母亲动手,他就给他把胳膊折断。胳膊折断的话展父以前说过,展骆现在只是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儿子的威胁起到了作用,但好景不长,母亲意外生了一场小病,虽然身体无碍,但体力劳动显得吃累。每次展骆回家,都能看到父亲躺在沙发上等母亲做饭的场景。
  他知道,这种压榨关系,除非他死不然不会有任何转变。
  茶几上的水果刀在目光里变的显眼,父亲像一条摇摆的热带鱼,他呼吸在注意力中逐渐有些不太流畅。
  助教的工作他做了五年,毫无起色,职位低工资少,为了和女人组建家庭,他准备另寻出路。在女友的鼓励下,他辞职后进入了药厂做起了销售,事业逐渐有了起色。
  辞职的事展父过了大半年才得知,父子俩没忍住又干了一仗,展骆没忍住讥讽了几句父亲的前半生,结果被他甩了一巴掌。
  父亲说都是女友把他带歪,好端端工作辞职,如今敢用这种态度教训他这个老子,父亲发誓这辈子不可能同意他和女友结婚,说完,当着展骆把户口本撕碎,并将女友赶出家门。
  从小到大,展骆都习惯低着头听训,避让那双审判意味的目光。冷冰冰的语调贬低他的人格、羞辱他能力与爱好,甚至连他那段将要步入婚姻的关系,也被父亲一句话就粗暴否定。
  愤怒,在沉默中酝酿得太久。
  展骆想起自己和女友最爱的《红绳》里的一句话:
  堆积在密闭空间里的瓦斯,终于等到了它的火星。
  第150章已经沉了
  谈了几年恋爱却得不到父母的支持, 展骆女友最终提出了分手。
  刚分手的几周内,他的世界被女友抽空,展骆失眠严重, 为了不让生活持续糟糕下去, 他去医院开了安眠药, 可惜药物也安抚不住他的绝望。
  失眠的夜里他总反复回忆同居生活、他们在一起谈文学、聊电影, 女友总能接纳他糟糕的情绪, 他的笨拙和不安。他从未习惯有人在不求回报地靠近自己, 她不评判,也不提问, 让时间在相爱中一切静静流淌。
  那段平静的时光,让展骆相信自己会找到泊岸之地。他第一次学会依附, 像一株倚着春光抽芽的枝桠, 慢慢地长出对情感的信任。
  他有了归属感。
  是女友让他不再内心空洞,他已经忘记了热带鱼的存在。可分手后,那些画面中的废墟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于是他试图挽回女友。
  信息一条条发出石沉大海,展骆没办法,只好去她常去的书店制造偶遇, 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分手的第二个周,展骆偶然在公众号上看到读书会发的志愿者招聘信息, 他知道女友关注秦落的公益活动,他们恋爱时也曾一起参加过, 他抱着试试看心态发送了报名邮件,却被以性别原因退回。
  「因岗位性别比例限制,暂不接受男性报名。」
  他被挡在门外。没有争论的空间, 没有补充的余地。展骆盯着那句话,足足看了十分钟, 为此他感到困惑,不懂性别为何会成为新的阻碍。
  「女人」又一次成为他的门槛。
  这种愤怒却无法言说,在他身体里盘旋。他不被父亲认可的身体,不被同事尊重的能力,被女友抛弃的爱情,以及去当志愿者还要因为是个男人被拒之门外。
  那些他因为性别而没法使用的权利,不论在哪他都品尝不到。
  展骆不满这种规则,他认为热爱公益的人应该有特权,而这个特权应该不分性别,这样才是读书会存在的意义,才是当初他喜欢秦落作品的初衷。于是他给公众号写了长篇评论,给秦落个人邮箱发了邮件,甚至他还跑去读书会闹事,和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直到风波渐渐变大,传到秦落耳朵里,秦落最终破格给了他一个名额。
  展骆这才善罢甘休。
  他把自己当志愿者的事告诉了女友,并计划去完成他们曾经的梦想——跟随读书会进到山区扶贫。
  展骆希望女友能重新考虑这段关系,不要放弃这段感情。但女人并没有理会他,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
  展骆没办法遏制住思念她,于是辗转打听她的新住址、新工作,并时常围堵对方以制造见面的机会。对方忍受不住展骆的骚扰,开始对其恶言相向,甚至最后选择了报警,并搬离了上海。
  “你和你爸一个样。”
  “就算结了婚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始终都没有任何改变”
  很多难听的话展骆早已记不得,他不愿意面对美好的女人长出一副恶毒嘴脸,于是选择在记忆里将美化。
  可他耳边总能想起那句清晰的:「你和你爸一个样」
  那晚下了一场大雨。
  他步行走了十几公里,到家门口时已浑身湿透,口腔里都是土腥味,一阵目眩神迷。
  母亲为他开门时吓了一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展骆一句话也没说,躺在父亲平时看球赛的那张摇椅上,电视里解说员仍热血激昂,声音穿透他的耳膜,酸涩频频袭来,
  父亲被电视声音吵醒,骂骂咧咧地从卧室走出来,他们因为女人结婚的事已经六个月没讲过话,再次见面却没有表现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