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本宫与皇兄虽多年分离,但这数月相处下来,对皇兄的脾性也略知一二。”
  “事发当日定险象环生,诸人剑拔弩张,以皇兄自负又好强的性子,定非要手沾鲜血以彰显君威,方肯罢休。”
  “此际,正需有人从中斡旋,以情理相劝,或许能转危为安。”
  “太子妃......是稷儿生前最爱的女子,又是烨儿的母亲,往昔种种旧事,她定然心知肚明,如此看来,已是不二人选。”
  “无论是为了烨儿,还是为了江大人,本宫相信,太子妃定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所以,眼下这救兵是沈嘉岁请来的。
  只是,她请的不是皇孙殿下,而是——太子妃。
  这个尚且年轻的女子,在危机四伏的宫闱里失了琴瑟和鸣的夫君,底下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她悲痛过、迷茫过,绝望过,却在一次次的阴谋诡计中顽强立足,而后长出了最坚硬的盔甲。
  太子妃知悉了这一切后,托长公主给她带来了这样一番话:
  “江夫人,本宫从不敢想,江大人为了当年一诺能做到如此地步,更敬佩江夫人与沈将军,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险。”
  “烨儿何其有幸,能得诸位倾力相助,本宫实在是感激不尽。”
  “烨儿乃是本宫的骨肉,本宫理应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竭尽全力,为他谋得光明前途。”
  “他幼年之时便已痛失父王,本宫绝不会叫他再离了恩师。若江大人此番有失,本宫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殿下了。”
  “江夫人安心,该如何做,本宫心中有数。”
  ......
  这件事,她是瞒着阿浔的。
  她想,若太子妃携皇孙殿下突然出现,阿浔的震惊定掩不住,如此真情实感的流露,才是他最好的保命符之一。
  毕竟圣上如今最担心的,不就是阿浔对皇孙殿下心有算计吗?
  眼见太子妃与赵元烨朝这边行来,沈嘉岁几人当即行礼。
  太子妃的目光轻移过来,深深看了沈嘉岁一眼,眸光中满是温和与坚毅,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母子俩行至御书房门口,便齐声求见。
  片刻后,御书房中才传来盛帝的应答声:“进来。”
  福顺公公闻言,急忙为太子妃和赵元烨开了门。
  日头已然西斜,随着御书房的门扉缓缓敞开,金纱般的夕阳顺势倾泻而入,不偏不倚铺洒到了江浔的脚边,晕开了一圈暖红。
  盛帝自案后抬眸,便见太子妃与赵元烨的面庞被光影模糊,逆着光踏入殿中,跪地行礼。
  他知道太子妃与赵元烨此番前来,定是为江浔说情的,故而眉宇间已满是不悦与不耐。
  谁知赵元烨抬起头来时,竟是一脸的迷茫,又碍于御前规矩,不敢开口问,江浔现下为何会在此处。
  盛帝注意到了赵元烨的神色,当下不由微怔,下一刻,却见太子妃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恭声道:
  “父皇,儿臣今日整理殿下旧物时,偶然于一本古籍中得见殿下亲笔书信一封,似是特意留予父皇的。”
  “儿臣不敢擅专,特呈父皇御览,请父皇过目。”
  盛帝听闻此言,霍然坐直了,微扬的语调里隐隐带了丝颤音:“稷儿留下的信?”
  太子妃点了头,又轻推了身旁的赵元烨一把。
  赵元烨也是机灵,当即接过了信,快步走到了盛帝身旁,双手奉上,仰头笑道:
  “皇爷爷您瞧,上头写着‘父皇亲启’,这信还是烨儿发现的呢!”
  盛帝垂眸,目光扫过赵元烨稚气尚存的眉眼,又落在了他高高举起的小手上。
  信封之上,四字入目,笔锋隽秀超逸、温雅流润,确是稷儿的字无疑。
  盛帝骤见如此熟悉的字迹,心尖仿若被锐器轻触,浑身剧震。
  下一刻,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那迫不及待伸出去的手,又突兀地瑟缩而回。
  赵元烨见状,不免疑惑地偏了偏头,轻唤一声:“皇爷爷?”
  盛帝心神骤聚,伸手抓过了书信。
  第256章 天家父子
  太子妃将盛帝的异样瞧在了眼里,恭敬低垂的眉眼间隐隐闪过一抹讥讽之色,稍纵即逝。
  这封信,确确实实是夫君留下的。
  那时候,夫君隐感自已大限将至,便从榻上挣扎着坐了起来,要她捧来笔墨纸砚。
  眼见夫君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她流着泪摇头,“阿稷,多歇歇吧,便当是为了我,为了烨儿。”
  夫君闻言眼中隐含泪花,伸手来摸她的脸颊,指尖那样冰冷,却还是温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泪。
  “阿瑾,是我拖累了你,但有些话再不留下,恐......再没有机会了。”
  她仰起头来,泪眼婆娑,“阿稷到底要写什么,我来代笔好不好?”
  夫君摇了摇头,“不可,一定要是我的字迹才好。”
  她实在拗不过,起身去取纸笔,才转过头去,身后便响起了一连串压抑的咳嗽声。
  她满心悲意,不敢再叫他多费力开口,结果才将纸笔递到他手中,却见他蓦地咳出了血来。
  啪嗒——
  血珠洒落在信纸上,洇开,像雪地里次第盛开的血梅。
  “阿稷!”
  她惊呼出声,夫君却习以为常地摇摇头,目光落在已然斑驳的信纸上,竟扬了扬嘴角。
  她眼泪都滚下来了,他却说:“这样也好”。
  许是见她实在忧心太过,夫君便将纸笔放在一旁,伸手来搂她的肩膀,声音轻轻哑哑。
  “阿瑾,这封信,是我为阿浔写的。”
  她蓦地抬头,便见夫君垂眸来看她,笑得那般温柔。
  “阿浔太正直,太特别,我多么希望,烨儿长大后,也能成为如阿浔般清正笃行,光明磊落之人。”
  “是我太自私了,将烨儿托付给了阿浔,同时也将阿浔置于险地。”
  “可偏偏这世间除了他,我再无法安心,将烨儿交给任何人。”
  “阿浔是个重诺的君子,他既允了我,他日哪怕是舍了性命,定也会将烨儿护好教好。”
  “如此恩义,我铭记肺腑,可寿数将至,实在无以为报。”
  “父皇多思多疑,天长日久,只怕更要偏执专断。”
  “阿浔将来未必会为父皇所容,故而我便是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要为阿浔求个一线生机。”
  “阿瑾,这封信万万要用在最关键处,毕竟父皇与我的父子情义,也禁不得几番波折。”
  “若可以,我希望这封信......永远也不要用到。”
  ......
  忆及往事,太子妃眼里有了泪意,却又在眨眼间隐去了。
  这些年,她已经流了太多泪。
  一个丧夫的女子,还顶着太子妃的尊号,在宫中实在境地尴尬,不知何去何从。
  若不是烨儿还在,她大抵也撑不下来的,该是早就去寻阿稷了。
  这些年,江大人果真将烨儿教得极好,此番又舍命为烨儿筹谋至此。
  她无论如何,都要为夫君守住他为之计深远的挚友,为烨儿守住他敬崇备至的恩师。
  案后,盛帝身姿微微前倾,缓缓将信纸从信封之中抽离而出。
  他的手隐约颤抖,不知在期待什么,又不知在害怕什么。
  信纸缓缓展开,最先入目的,却是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痕。
  盛帝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指尖划过,隐有粗粝之感。
  下一刻,脑中轰鸣骤起,因为他已然隐约猜到,这些斑点究竟是什么。
  心跳声呼啸在耳边,盛帝唇干舌燥,难掩急切地去看上头的字——
  父皇:
  儿臣福缘浅薄,生于天家,却无遐龄之相。今大限将至,竟累及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此罪重若须弥,儿臣思之,泪如雨下。
  昔年母后早薨,儿臣孱弱,二弟三弟皆胜儿臣数筹。幸得父皇眷爱,方忝居储君之位,其间兢兢,皆赖父皇扶掖。
  岂料今朝,病榻缠绵,灯残油尽,儿臣实在辜负父皇如山似海之恩,空耗父皇无数心力与期许。
  若有来世,儿臣但盼结草衔环,再续父子恩缘,侍奉父皇左右,以报此世之恩。
  儿臣去后,所念者,太子妃之贤德,烨儿之幼冲。祈愿父皇怜恤其母子孤苦,施以援手,护佑他们于这宫闱之地安然度日。
  儿臣之挚友江浔,性行高洁,重义守正,可委以教导烨儿之重任,使烨儿能明事理,知善恶,成大器,效忠于父皇,造福于社稷。
  只江浔耿介爽直,或偶有冲撞父皇之处,万望父皇念及儿臣与他乃是生死至交,恕其不讳,留其性命,允儿臣瞑目安息。
  然,若言儿臣心间至难割舍者,非父皇莫属。
  昔年母后鸾驭早逝,彼时儿臣黄口,父皇已荷丧偶之悲。孰料光景瞬转,儿臣竟已大限将至。
  父皇盛年屡逢此酷烈惨事,然为四海之主,大盛之君,虽五内俱摧,亦只得衔哀忍泪,深藏痛悼,勉力于庙堂之上,瘁心于庶务之间,宵衣旰食,无有宁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