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苦笑,奋力推开萧元君,“就你有恨,难道我没有吗?”
  萧元君心头一跳,便听对面歇斯底里到。
  “我恨自己命比纸薄!恨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恨先帝为什么要将我召回京都!”
  这一刻,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什么礼仪?
  什么尊卑?
  纪宁只想将自己的满腹委屈全都说出来。
  他干涸的嘴唇撕裂,鲜血染红两瓣唇肉,他抬手直指萧元君,眸底悲伤无以复加,
  “当年先帝召我回京,真的是看中我的文识武学,认为我是太傅的不二人选吗?”
  萧元君面色硝白,无言以对。
  见状,纪宁泣笑,他狠狠咬住唇上裂口,吮了一口鲜血后,道出那个萧元君不愿提及的真相。
  “先帝不过是忌惮纪家兵权,怕我纪家会成为对你最大的威慑。”
  “……”
  “所以他调我回京都,命你来与我亲近,让我做你的孤臣,为你制衡各方势力为你卖命!”
  “……”
  纪宁不是不知道,起初他也恨过。
  恨天家凉薄无情,尔虞我诈,恨他们将自己拖回这吃人的朝堂!
  可后来,看着那个明明天资聪慧,却为了换自己一刻舒心,甘愿装傻充愣忍受责骂的少年,他忽然恨不起来了。
  凉薄的是天家,少年的赤诚日月可鉴。
  那时,一贯不认命的纪宁头一次服输。
  他想,若少年为君王,他愿为棋子,哪怕以身入局,也要护他一世安宁。
  那三封信,字字不提萧元君,字字不离萧元君。
  纪宁恨声,为多年的委屈诉出一片清白,“我护启国之心,实乃护你!你究竟明不明白?!”
  尾音飘荡,下一瞬,他便被拥入一方怀抱之中。
  萧元君展开双臂抱紧眼前人,他耳边什么都听不真切,唯有纪宁的这句——“我护启国之心,实乃护你”。
  蠢蠢欲动的期许破土而出,多年的仿徨因为这一句话得到慰藉。
  他不断收紧臂膀,生怕纪宁将他推开。
  “纪宁,纪世安……”他唤他的名、字,如在呼唤多年守望不可得的珍宝。
  他收紧双臂,湿漉的脸颊贴着纪宁的脖颈,喜极而泣,“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你在乎我,你,你在乎我。你终于承认在乎我了,终于承认了……”
  刚刚二人撕心裂肺控诉的怨、恨、不甘,都随着这个拥抱一起消散。
  纪宁盯着对面空荡荡的窗,逐渐平复的双眼染上迷茫。
  心里话都说出了口,剩下的只有一副疲乏的躯壳。
  他无力推开萧元君的嵌锢,也不想推开他此刻唾手可得的温暖。
  他只觉得好累,但又庆幸自己此刻就算累得就地倒下,也有一块怀抱能接住他。
  这一刻,他不再用君与臣去规劝彼此。
  这一刻,他们君不是君,臣不是臣,却是两颗真心得以相见。
  纪宁合眸,任由自己的脑袋疲软地靠进萧元君的肩窝。
  他听着耳边青年的絮絮喃语,等到他的抽泣逐渐势弱,他抬手抚上青年的脊背,缓声道:
  “萧元君,我不恨你,你也,别恨我好吗?”
  第72章 不管你承不承认
  经年的积怨化作这一声哀求,随着窗边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同归天地。
  萧元君此刻心如刀绞,起初说恨的是他,如今急着反悔的也是他。
  他抱紧纪宁,摇头否决,“我不恨你,我不是恨你。我只是,只是难过,难过自己不能让你在意。”
  他怎么会恨纪宁?
  那些个彻夜无眠的夜晚,他怀抱翻烂的三纸书信,满心满脑除了思念,便是祈祷能再次见到纪宁。
  当纪宁真的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什么怨都没有了。
  当纪宁说出“我护启国之心,实乃护你”的时候,就连被压抑的爱也复苏了。
  “纪宁。”萧元君释笑,浓烈的爱化作克制入骨的三个字,“谢谢你。”
  纪宁不解,想问他为何要谢?
  可沉重的眼皮开开合合,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意识如同一滩软泥,无可挽回地坠向深处。
  他手指揪着萧元君的衣角,唇瓣轻启,半晌,却只呼出一道气音。
  感知怀中的身体往下坠了坠,萧元君当即愣住,他稍稍松开双臂,靠在自己肩窝的脑袋便陡然向外倾去。
  他急忙捞住纪宁的腰,将人打横抱起。定睛一看,就见人已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眼。
  一刹那,寒毛直竖。
  “纪宁!”萧元君来不及多想,抱着人往床榻上送。
  “纪宁!”
  “纪宁!”
  “……”
  耳边的呼唤渐渐远去,意识如一叶孤舟,漂泊在无垠水面,起起,伏伏,起起,伏伏。
  等到一声声“纪宁”变作一句“先生”时,纪宁骤然睁眼,就见青砖灰瓦下,十五岁的萧元君穿着素锦单衣,立在廊檐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萧元君恭敬地叫他“先生”,说自己是自作主张过来拜访,还说自己天资愚钝,怕他日后受累,遂先行拜访,想留几分好印象。
  少年的神色明明一眼可见的诚恳,可纪宁还是听到耳边,过去的自己斥了一句“愚慧至极”。
  少年羞得面红耳赤,匆匆道了别,落荒而逃。
  纪宁蹙眉,那时他对天家有气,连带着对萧元君也有误解。
  他将对方的接近当做刻意讨好,因而总是对其没什么好脸色。
  冬去春来,眼前的冬雪化作春色。
  纪宁看见自己院内,少年持剑正与“自己”对武。仅一个回合,少年落入下风,长剑脱手,重摔倒地。
  少年坐在地上,抱着破皮的胳膊望向“他”。
  “先生,我胳膊受伤了。”
  “他”却只是斜眸一瞥,不冷不淡道了句,“若一点小伤都经不住,烦请殿下别来我这处求学。”
  话音落,“他”收起长剑,阔步离去。
  少年垂眸,抱着渗血的胳膊叹了口气,随后重新爬起来,没事人一般追上前人,缠着人道:
  “先生先生,我好了,我可以继续练了。”
  而“他”当真铁石心肠,一眼都没有看过少年。
  纪宁忍不住瞪了一眼离去的那道虚影,不禁责备起从前的自己怎如此不近人情?
  画面变了又变。
  纪宁看到了许多从未被记起的回忆。
  他看到炎炎酷夏,“自己”因暑热不适,少年搬来一缸冰块放进他房间。
  大汗淋漓的少年挽着衣袖,手掌磨出了血泡,等在房中想换他一句夸赞,可等了半天,“他”却只说了一句——以后莫要做这些。
  他看到“自己”因双亲忌日心绪不佳,独自待在祠堂时,少年也一直默默守在门外。
  门外的石砖地不好坐,少年脑袋靠着门,隔一会儿便要换个姿势,以舒缓僵硬的四肢。
  良久,“他”发现露出门扉的衣角,遂叫少年进屋。
  “他”问少年为何来此?
  少年支支吾吾半天,豁然憨笑道:“啊!我有篇文章不会,想请先生指教。”
  分明是一片好心,因着这句话反倒成了乱上添乱。
  纪宁瞧见“自己”冷下脸,无可奈何地起身,叫上少年前去书房。
  越来越多的记忆一闪而过,无一例外,每段记忆里,纪宁都未曾对萧元君有过好脸色。
  同样,每一段记忆里,萧元君总是不厌其烦地打扰他、麻烦他、缠着他。
  飞快的记忆放缓,凛冬时节,那是萧元君入府求学后的第一个春节。
  那一日,偌大的纪府下人们告假的告假,过节的过节,纪宁无处可去,便提了一壶酒坐去祠堂,从白天坐到黑夜。
  一壶酒见底,纪宁坐在蒲团上,昂头望着壁龛上的牌位,心中唯余惆怅。
  然而,不待他的惆怅发酵,廊下一道“丁零当啷”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蓦然回头,萧元君一手拎着一提食盒,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门口。
  他笑着扬起手里的食盒,“先生!新春喜乐!我带了饺子。”
  纪宁怔怔出神,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少年入内,将手中的一个食盒打开,端出几碟饺子放到香案上。
  少年抹一把额上雪水,笑道:“先生吃下饺子,便算作和他们吃过团年饭了。”
  纪宁心中一震,看了看香案上那几盘模样粗鄙的饺子,而后看回少年。
  少年来不及换下的衣物上还沾着面渍,他垂在腿边冻得通红的双掌上,指腹也有几片雪白。
  头一次,纪宁没有对少年冷言相对。
  他不算熟络地道了声谢,缓缓抬手,拍掉少年衣角的面灰。
  自那之后,纪宁发现记忆中的“自己”变了。
  尽管他对萧元君依旧严厉,可偶尔,他也会夸赞少年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