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观他神态不似作伪,纪宁亦随之陷入困局。
  兰努尔说塔上有人,阿醉说没人。
  看来眼下,唯有听听萧元君如何回答。
  一个时辰后,主仆二人到了帝王房门外。
  为保不被旁人叨扰,纪宁叫阿醉守在走廊外,自己则孤身入内。
  事先派人通传过,因而看见他来,萧元君倒没表现得太过意外。
  “听说你有事找我,何事?”
  萧元君卧靠在床头,手里捧着翻了几页的书,问话时眼睛盯着书,神色寡淡。
  纪宁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到了跟前还是卡顿了一下。
  他行礼,“禀陛下,方才兰努尔来找……”
  又是她。
  此话一出,帝王的不悦跃上脸颊。
  萧元君尚未发作,就听纪宁下一句说到。
  “她也重生了。”
  怒意偃旗息鼓,化作一阵慌张。
  萧元君揪着书页的手松开,他扭头直视纪宁,“她?重生?”
  纪宁道:“是。她说十四年冬月初一,她听闻望北塔上高僧圆寂,她前去吊唁,回府后便重生了。”
  冬月初一。
  那一天萧元君刻骨铭心。
  “请问陛下,她说的可属实?”纪宁皱眉,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人。
  少顷,萧元君合上书,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般的苦笑了一下。
  怎么偏偏是她回来了?
  他下床,起身,慢步走到纪宁对面,“属实。”
  纪宁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问:“陛下可知道塔上的高僧是谁?能否找到他?”
  萧元君负手而立,视线定格在纪宁脸上,纹丝不动。
  他还是一如刚才那般淡漠的语气,“你为什么不去问醉颜?”
  纪宁并未深思,“我问过,他说自己不记得塔上有高僧。”
  萧元君蹙眉,沉得似水的眸子漾起一丝震愕。
  他看着纪宁,忽地游移不定起来。
  醉颜居然说不知道?
  他是想隐瞒真相,不让纪宁知道?
  他的犹豫肉眼可见,纪宁有些着急,“陛下,你们究竟都在隐瞒什么?”
  萧元君沉默,藏在身后的手不住收紧。良久,他轻叹,“纪宁——”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塔上的人,是醉颜。”
  轰——
  如雷灌顶,直叫人魂不附体。
  纪宁脚步一晃,一瞬间,他全身血液冷却。
  怎么会是阿醉呢?
  如果真的是阿醉,他为什么说自己不记得?
  是刻意隐瞒怕他担心?
  但知道真相的不止他自己,还有萧元君,他没有必要隐瞒。
  脑中无数思绪纷杂缠绕,扰得纪宁头又疼了起来。
  他双目僵直,不解道:“为什么是他?”
  他的脸色实在太差,萧元君不免担忧,就连语气都放缓了些,“塔修建后,他自愿请命入塔为你祈福。”
  自愿?
  纪宁凝眸,“那他又是怎么死的?”
  萧元君摇头,“我不知道。”
  “……”
  又是不知道。
  兰努尔不知道塔上的人是谁。
  阿醉不知道自己就是高僧。
  萧元君不知道阿醉为什么身死。
  每一个人都有“不知道”,究竟谁在瞒着自己?
  纪宁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他跌步朝着最近的交椅走去。
  萧元君目光追随他,刚要上手搀扶,却听他问,“兰努尔说她赶到时,看到你从塔上下来。”
  萧元君隐约觉出其中语气不对,他愣在原地,“没错。那天我听闻塔上异常,赶过去时醉颜已经身死。他没有外伤、没有旧疾,事后令司什么都没查到。”
  “他的尸体呢?兰努尔说,她上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尸体。”
  “消失了。”萧元君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可信,但他还是道:“他圆寂后,尸体当着我的面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
  何其荒谬!
  纪宁扶着把手,身体一点一点坠到座椅上。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眼神中不知不觉多了一丝揣测。
  萧元君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塔内的人,也是唯一能够接触到阿醉的人,他却说不知道阿醉为什么身死。
  莫名的,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想起阿醉刚刚重生时,也是说自己一直被萧元君关着。
  想起阿醉那日的闪烁其词——“他只是因为主子你在才像个样子,以前发疯的时候多了去了。”
  以前?发疯?
  萧元君做过什么让阿醉觉得发疯的事?
  阿醉不知道自己是高僧,记不详细那几年自己干了什么。
  他说自己被关了起来,然后死了。
  他死后,进入塔中的人都回来了。
  还有那个塔,梦中的那个塔,里面诡异的结构和符文,真的是祈福所用吗?
  越往深处想,纪宁越发觉得遍体生寒。
  那座塔不是祈福的塔,极有可能是让他复活的某个法阵。
  而阿醉,就是开启法阵的契机。
  阿醉死,他活。
  谁想让他活,谁就有可能杀了阿醉。
  接近真相的瞬间,纪宁几乎快坐不稳。
  他唇齿颤抖,质问即将脱口而出时,后起的理智将他拽了回来。
  他咬紧牙关,心底有道声音在急促地嘶吼。
  萧元君不会那样做!
  他绝对不会那样做!
  尽管理智慢慢回拢,可他眼中的猜忌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萧元君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眼的猜忌犹如利剑穿心,伤得萧元君猝不及防。
  一瞬间,他失了所有力气,竟连气都气不起来。
  他是何其了解纪宁,只一眼就知对方在想什么。
  他平静到有些绝望地问,“在想什么?想醉颜是不是我杀的?”
  纪宁投去歉意的目光,“我,我知道不是你。”
  萧元君失笑。
  只觉得压抑在胸腔里的某些东西要炸了。
  “纪宁。”他眸色痛楚:“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眼中的猜忌有多明显?”
  第70章 唯独没有我
  从风浪发生到现在,萧元君一直在忍。
  好不容易他快劝说自己接受,纪宁心中没有自己这一事实。对方却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他——兰努尔重生了。
  两人前世你侬我侬的画面历历在目,当下他就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恭祝他们有情人终得以团聚?
  这也就罢了,之后纪宁张嘴闭嘴就是“兰努尔告诉他”“兰努尔告诉他”……
  他用她的话来质问自己、怀疑自己、唯独不信自己!
  萧元君怎么能不疯?
  怎么能心甘?
  “你告诉我,”他步步逼近,眼底的痛楚浓得令人心惊,“我为什么要杀醉颜?”
  看着对方瞬间沉下去的脸色,纪宁心中唯余懊悔。他不该随意展露自己的怀疑,尤其不该怀疑萧元君。
  他想道歉,可话到嘴边,逼近的人站在了他跟前。
  萧元君垂着眼,眼中的痛一点点被忿恨瓦解,他切齿道:“你让我不要妄自菲薄,可你,却是那个贬我最甚的人!”
  他每说一句,唇齿便颤抖一次,“在你心里,我比不过醉颜!比不过兰努尔!比不过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他猝然俯下身,和纪宁四目相视,通红的眼眶蓄出了不甘的泪水,“纪宁,我在你这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近在迟尺的面庞上铺满痛色,随着那声低吼,纪宁的心猛地被揪紧。
  此刻任何道歉都已无用,他抬起头,竭力不去躲闪对方的目光,他道:
  “我从来没有贬低过你。”
  没有?
  萧元君呵笑,“那你刚刚在想什么?不是在想我如何居心叵测地杀了你的朋友吗?”
  纪宁无从辩驳,“是。我的确一开始怀疑过你,但……”
  他一顿,收住安抚的话语,眼下说再多,不如将误会解开。他转而直白道:“我相信你,但我需要一个答案。”
  他需要一个答案来消除自己积压已久的疑惑。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将萧元君眼中的失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是说道:
  “我让阿醉交给你的三封信里写过,让你留阿醉一命,结果他莫名枉死。让你留影人一命,他自裁身亡,我想我应该求得一个答案。”
  某个痛处再次被无意触碰,萧元君眸光一抖,随即,脑中强行绷着的那根弦儿,无可挽回地断了。
  纪宁的坦诚让他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释放的这些情绪有多么可笑。
  纪宁不在乎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猜忌伤心,他只想问出一个答案。
  萧元君感觉胸腔里的怒火正在归于平静,静到就连他此刻的痛都不再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