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刻钟后,第二轮比试结束,萧元君惜败。他气不打一处来,直指纪宁偏心,帮着别人打自己。
  纪宁不为所动,“我指点了你一年,只指点了他一天,如此看来,占理的是你。”
  萧元君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委屈更盛。
  连着两轮获胜,侯远庭的信心高涨,加之他悟性高,第三轮不必纪宁多说,轻松赢了萧元君。
  比赛一结束,当着萧元君的面,他上前感谢纪宁。
  “多谢将军指点,学生受益匪浅。”
  纪宁看出他确实是武将的料,遂夸了句:“你选的武器很适合你,日后多加练习,必有所成。”
  侯远庭眉开眼笑:“是!我一定向将军看齐。”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全然忘了萧元君还在场。
  萧元君远远站着,低下头的瞬间眼眶就热了。
  他看见自己手上缠的布带已经磨破了两层,颜色也已发黑,想起这一年来,纪宁从没有像夸侯远庭一样夸过他。
  明明他已经在刻苦练习,但纪宁似乎总不喜欢他。
  少年的失落持续了两日,等到纪宁看出来时,事态已变得严峻。
  授课期间,其余五人同萧元君一样暂住在纪府。
  那日深夜,纪宁正欲宽衣就寝,醉颜匆忙来别院汇报,说太子与侯二打了起来。
  纪宁赶到厢房时,打斗已结束,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祸,两人均自觉地站在了厅中等着挨训。
  纪宁沉脸入内,先是看萧元君,衣衫凌乱,没有受伤。再看侯远庭,眼圈乌青,脸上挂了不少彩。
  这情形一看就知谁占上风。
  他坐上太师椅,问话侯远庭,“怎么回事?”
  侯远庭跪地,“回禀将军,殿下今夜与我比试又输了。我想提醒殿下他不适合用长刀,谁知殿下突然动怒打了我一拳,我一时冲动还手,请将军重罚。”
  话音落,只听萧元君愤道:“谁说我不适合!”
  纪宁拊案呵斥,“萧㪫!”
  他怒目沉眸,“你只回答,他说的你认不认?”
  萧元君死死咬着唇,许久后梗着脖子答:“认。”
  “好。”纪宁起身,“侯远庭罚禁闭一日,萧㪫,你同我出来。”
  二人出门,待进了别院,走到房门口,纪宁转身训斥道:
  “你是君,他是臣,不顾君王气度与臣子大打出手,从前我教你的都学哪里去了?”
  积压几日的委屈爆发,萧元君红着眼回道:“我是没有气度,反正老师你也不曾喜欢我,不如明日我就回宫,让父皇将侯二赐给你当学生好了。”
  如此意气用事的言论,纪宁越发气恼。他摔袖,“孺子不可教!去,站在这院子里反省一夜,明日再同我说话。”
  萧元君赌着一口气说站便站。
  按照他的体格,站一夜本无伤大雅,偏偏半夜下起了雨,谁来叫他都不走,淋了一夜后,隔天他就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房内,纪宁坐在书案前心神不宁,眼睛时不时看一下门口,像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前去探病的醉颜归来,进门就道:“宫里太医瞧过了,殿下烧热也退下了一些,主子放心吧。”
  闻言,纪宁松了口气,抬手揉着眉心道:“那就好。”
  醉颜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主子,我都有些看不明白,你这样究竟是看重殿下,还是不看重?”
  纪宁叹气,“他是未来国君,不需要我看重。”
  “可奴觉得你分明是看重的。”
  此话不假,自打昨夜那场雨开始下,纪宁就没合过眼,一听萧元君烧昏了,更是睁眼坐到了天亮。
  一想到这几日萧元君的经历,醉颜抱不平,“主子对殿下严厉,奴认可。但若过分严厉而失了该有的柔和,只怕会让殿下心寒。”
  想起昨日少年控诉自己不曾喜欢他时的神情,纪宁真有些过意不去。
  他对侯远庭的赞赏,除了觉得他确有天赋外,更因为他若能成才,日后会是辅佐萧元君的一员悍将。
  而他对萧元君的严苛,只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君王。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为对方的往后埋下隐患。
  可醉颜说得对,他有他的想法,也应关注萧元君的想法。
  “阿醉,你替我办件事。”
  “主子你说。”
  萧元君完全退烧是在第二天夜里,他自床上醒来就察觉屋子里静得出奇,余光瞥见有人坐在桌前,他扭头看去。
  纪宁瞧他一眼,端起手边的温水走到床边,“喝水吗?”
  萧元君气还没消,裹在被子里蛄蛹半圈,背过身去不理人。
  纪宁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哄人,他将水放到床头柜,“你先休息两日,有何不适同我说。”
  “……”
  这次,萧元君直接闭眼装睡。
  纪宁叹气,站了有一会儿,道:“你拜师一年有余,虽然还没到出师的程度,但,但,进步还是有的。”
  许是他夸人的语气过于生疏,萧元君仍旧不相信。
  纪宁倍感无奈,“既然你不想说话,那就先休息罢。”
  说罢,他朝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他刹停脚,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你现在用的长刀不够好,我已叫人为你铸刀,不日就能送到你手上。”
  “……”
  静默几息后,床榻上的人猛地坐起来,“老师说什么?”
  纪宁回头,少年脸颊遗有红晕,眼睛却盈盈发亮。
  “我说,我找人专为你铸了一把长刀,日后便用它习武。”
  “老师说的当真?”
  “当真。”
  少年一跃而起,欣喜到连鞋都没穿,冲到纪宁跟前紧紧抱住他,“学生谢过老师!学生知错,不该和人斗武,谢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
  如此直白的欣喜扑向自己,纪宁霎时像个木头一样不得动弹。
  尽管不适应,可这样的“热烈”仍让他心底一软。
  他垂眸盯着少年的发顶,片刻后由衷道:“萧㪫,旁人喜不喜欢你,与你无关,日后别再妄自菲薄。”
  萧元君连连摇头,“旁人我不在乎,但老师你不是旁人,所以我在乎。”
  纪宁眸光闪动。
  此后数年,他都不曾怀疑过少年的真诚,可这份“真诚”何时变成了另一种情绪,他始终不知。
  十四岁,少年是可以放下储君架子,躬身低首向他求学的学生。
  他叫他“老师”,每一声“老师”都极尽恭敬。
  十五岁,少年为了能得到他的一句夸赞与人大打出手,受了委屈却只需要他的几句安慰就能冰释前嫌。
  他还是叫他“老师”,他说他不是旁人,所以在乎。
  十六岁, 少年的个子见长,能与他齐高。他总是拉着他的手,和他比手长。
  少年不再“老师”“老师”的叫,而是叫他“先生”。
  他说:“先生你看,现在我不仅个子同你高,手也和你一样长。”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先生还高。”
  少年不再莽撞,变得沉稳。
  会在他抱恙时彻夜照料,会在冬日严寒时为他披上厚衣。
  他的身体似乎总不太好,少年便把他常用的药,记得比他自己还牢。
  十七岁,少年当真长得比他还高。
  花朝节,少年拉他上街游玩。
  鹊仙桥上,万盏明灯。少年递给他灯笼,看他时的眼神,有一层朦胧的底色。
  十八岁,先帝薨逝,少年称帝。
  登基大典前夕,他从赵禄生口中听到了自己不曾知道的真相。
  他推开少年的寝宫,站在他面前。
  “当年你求学,为何装笨?”
  少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先生当时痛失双亲,又重疾在身,若久溺忧郁之中必定伤身。所以……”
  “所以你就每日惹我生气?”
  “没想过让先生动气,本意是想让先生分分心。是我搞砸了。”
  少年沉默半晌,忽然走向他,看他的眼神一如十七岁那年递给他灯笼时一样。
  他拉住他的手,说:“如果一直学不会,就可以一直待在先生身边。”
  朦胧的底色骤然清晰,那是汹涌的爱意。
  那夜,纪宁落荒而逃。
  隔日登基大典一结束,他便上奏,自请南下巡视运河。
  本以为自己不靠近不回应,少年的爱意就会停息,可南巡归来,少年的心思丝毫未变。
  直到……沙敕献来两位公主。
  他与赵禄生几番劝告,少年终于松口。
  只是从此,少年终于听了他的话,与他“君臣有别”。
  元瑞三年,年初,他于朝堂上几番提议新法,彻底得罪了世家皇族,最终被诬告入狱。
  在狱中一个月,少年只来看过他一次。
  那时纪府被封查,他拿不到药,身体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偏在这最落魄的时刻,少年来探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