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萧元君和纪宁于混乱中对立相视,听见御前军统领复命。
  “启禀陛下,末将在侯贺城郊府邸内搜出铠甲共十六套,其中两套为北狄戎装。”
  眼前的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得以让纪宁将萧元君脸上细微的情绪看清楚。他看见萧元君皱紧了眉,猩红的眼睛里是对他的审视和怀疑。
  “你说的那名女子,”萧元君声音些许阴沉,“现在在哪里?”
  纪宁答:“臣把她安顿在了府中。”
  萧元君甩袖,“御前军听令。”
  “末将在!”
  “送侯严武回府。另,速去右相府缉拿证人,移交京都府台审问,若侯贺私藏甲胄属实,非人为栽赃……”
  他蓦地停住,众人同时屏住呼吸。
  “即、刻、诛、杀。”
  …
  万岁殿内,纪宁跪在地上,萧元君站在书案前,拾起桌上的一本奏折扔到他面前。
  纪宁垂眸,奏折上赫然写着南王萧恒的名字。
  “这是南王昨夜派人快马送来的。”萧元君冷眸,“奏折上说南越海域倭寇入侵,要侯严武出兵御敌。”
  这个节骨眼南王送来这封奏折,无非是想借故提醒他们侯家的重要性。
  若要侯严武出面御敌,就不能判侯贺死罪。
  纪宁目视奏折,一声不吭。
  见状,萧元君眸色愈沉,“纪宁。”
  他没有再叫他“先生”,而是以君王的威严唤他“纪宁”。
  “你跟朕解释解释,今日在前朝,为何要置侯贺于死地?”
  喉咙痒意复起,纪宁轻咳一声,答:“不是臣要置他于死地,而是他本该死罪。”
  萧元君怒道:“他是该死罪!但朕也跟你说过,不必急于这一时,朕有安排。想让他死有的是办法,你何必当这个出头鸟,成为众矢之的?”
  纪宁抬头,“那敢问陛下想到的办法是什么?”
  萧元君答:“想要侯贺死,大可等他流放到北地后找个时机将其除掉,再随便编个理由,就说是病故。这样既让他罪有应得,又不会引得朝中动荡,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闻言,纪宁苦笑,“不,这不是罪有应得。”
  他驳斥道:“你我知道侯贺因何而死,但启国的百姓们不会知道,因为侯贺家破人亡的难者们不知道。”
  他的语速越说越快,呼吸也越发短促,“他们只知道,哪怕侯贺罪恶滔天,也能因为家世显赫逃脱死罪!他们只知道!我朝的法,只责平民,不问权贵!”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被他嘶吼出的,说完,他俯身猛咳起来。
  第14章 禁足
  “那你呢?”看着伏地久咳不起的人,萧元君许久才问出口:“你想过自己的处境吗?想过公然于百家为敌,会将自己置于什么样的危险境地吗?”
  衣襟被揪出褶皱,纪宁抬头,“臣不惧。”
  什么样的危险境地他没经历过?
  还不是让他一条残命走到了最后?
  萧元君不禁失笑,头一次对纪宁流露出了失望,“纪宁。”
  他笑,“你有大义,你胸怀天下,为了实现你的大业,不惜将朕也算计进了你的抱负里。”
  萧元君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
  变成了,他居然需要去揣测纪宁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他眼中的失望刺得纪宁心脏生疼,“陛下认为臣是贪功。”
  萧元君不语。
  可这样的沉默反而是一种回答。
  如梦乍醒,纪宁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狼狈。
  他一手撑地,尝试将腰身挺直,可胸口的疼连带了脊椎,他反复试了几次都不曾成功。
  终于,他强忍疼痛直起腰,这才将萧元君的神色看清楚——是失望,更是堤防。
  他哑然失笑,直到萧元君的表情明显变得愠怒,他才道:
  “陛下,你要变法,要迂回,要不犯天下大不韪,要瞻前顾后,要用五年十年去完成,可臣想问你,你们等得了五年十年,百姓们等得了吗?”
  为何等不了?
  萧元君驳斥,“变法是一国之大事,涉及一国国运民生。若无万全之策,如何确保万无一失?五年十年你觉得是‘瞻前顾后’,那你如今这样固执己见,如何不是一种‘急功近利’?”
  “你们能等五年十年。”声音被咳嗽中断,纪宁有些跪不住,他身体左右摇晃了两下,不得不又一次塌下腰坐在地上看向萧元君,说:
  “是因为你们不会成为侯贺手下的冤魂。”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歇斯底里,平常的有些虚弱的语气,可说出口的这句话却振聋发聩。
  一瞬间,萧元君竟然感觉到了羞愧。
  纪宁道:“你。我。不会成为侯贺手下的冤魂,所以我们自然觉得五年十年不长。可这一次百姓们等了多久才等到侯贺伏诛?在他们等待的过程中,又有多少次对我朝的法感到失望?”
  “陛下。”纪宁的声音弱了,“你觉得臣急功近利也好,冒进贪功也好,臣都不在乎。陛下,你独坐明堂,坏人,臣来做。”
  “……”
  大殿陷入寂静的同时,萧元君听见胸腔里某个东西跟着沉寂了。
  很久他都没有回过神,都在思考在纪宁心中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是少时被庇护的“学生”?是懦弱中庸的“皇帝”?是不辨是非的“昏君”?
  然而无论是哪种,萧元君想,自己在纪宁心中都不够格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君王。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平静地看着纪宁。他蹲到纪宁面前,最后一次以学生的姿态与他平视,
  “我只问你两件事。一,侯贺私藏甲胄是不是你的手笔?”
  纪宁兀自失声,辩解的话在对上那束猜疑的目光后收回,他如实回答:“不是。”
  萧元君颌首,“既如此,此案依法处置,侯家我去安抚。”
  他停顿一息,接着问:“第二件事,日后但凡于新法有关的事,没有我的授意你都不准再提,能不能做到?”
  纪宁不假思索,“臣做不到。”
  “好。好……”答案在预料之中,萧元君拂袖起身,“海福!”
  门外,海福一路低着头小跑进来。
  “陛下。”
  萧元君不再看纪宁,“传令下去,纪宁以下犯上,即日起无召,不准踏出右相府半步。”
  海福几乎是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领旨,直到萧元君的呵斥传来,他才一边心道完了完了,一边出门传旨。
  那一日,禁足纪宁的圣旨比处置侯贺的圣旨先一步传遍京都,人人都以为京都是要变天了,圣上居然施威于自己的老师。
  最后,纪宁被人用轿辇送出宫。
  几个时辰后,入夜,侯严武被一道暗旨召了进来。
  万岁殿里还遗留着白日风波后的痕迹,侯严武跪在殿中,四周烛火昏暗,叫人看不清案前帝王的脸。
  帝王扔给他一册案卷,叫他看完,随后对他说:“你陪父皇打天下,朕敬你,但如今侯贺谋反属实,念在你一片衷心,侯家和侯贺,你选一个。
  帝王的语气没有起伏,侯严武恍惚觉得坐在自己上方的不是那个青年帝王,而是……先帝。
  他不愿选,但一个儿子和侯家满门放在他面前,他不得不选。
  他认命地合上眼,磕下一记响头,“臣,自请监斩侯贺!”
  “将军大义。”
  帝王靠坐到椅子上,昏暗掩盖住了他傲睨的神情,“朕记得将军的次子武学卓越,此次南海倭患便由他带兵平乱罢。若此战告捷,朕有重赏。”
  “叩谢,陛下圣恩——”
  第15章 大人私事
  元年冬,侯贺因数罪并罚被判于午门斩首。
  没人料到此案会了结得如此快,因此行刑当日,刑场外围满了人。
  大将军侯严武亲自监斩,台上醒木乍响,台下人头落地。
  此后,侯严武告病不出,侯远庭远走南越平定倭患。
  纪宁被送回府的那个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此后昏迷两日才堪堪苏醒。
  醒来后他不说话亦不饮食,独自在房中待了两个时辰,方允许阿醉入内侍奉。
  原以为推开门会看到人郁郁寡欢,岂料进门,阿醉瞧见的却是另一幅光景。
  纪宁穿着睡衫站在火炉前,他一手捏着一页纸,正看得聚精会神,另一只手则悬在炉火上取暖。因为炭火的缘故,他的脸被烘出了一层薄红,反倒显得人有了些许气色。
  “主子怎么下床了?”
  纪宁没看他,“躺着骨头疼,下床活动活动。”
  阿醉凑到他跟前,看见他手上的那张纸,“这是,都城布防图?”
  纪宁点头,“再过半月十国入京,虽说都城卫也会安排部署,但我总不放心。”
  他将布防图折好,交给阿醉,“你按照图纸上的标记点,从令司抽些可靠的人去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