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问醉颜,“他想要什么?”
  他极度肯定自己的猜测,“要权力?要变法?还是要退官归隐?”
  醉颜一一摇头否决,“主子毕生求的,只有启国盛世长安。”
  “……”
  “……”
  “臣,臣有疑问。”人群中赵禄生站了出来,他虽未失态,可醉颜还是看见了他充血的眼睛。
  “纪大人因何身故?”
  醉颜答:“主子的身子早在出征前两年便有异样,这些年在外之所以能和常人无异,都是因为他服了药。”
  他不忍涕泪,“可那药虽能止疼,但反噬也极强,每夜主子都疼得无法入睡。主子的身子早就不适合带兵挂帅,可……”
  他移目看向侯严武和侯远庭,“是你们,你们一再逼他。朝中真的无人可以挂帅吗?真的非我家主子不可吗?你们可知挂帅的这数月我家主子每日以药为食,他本来……”
  他哽咽道:“本来不会早逝,本来可以活到而立。”
  殿中隐有泣音。
  无人再说话。
  只有醉颜不知疲倦地诉说着,替纪宁诉说,替纪宁伸冤。
  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诉说。
  那日过后,影人自戕,醉颜下狱。
  第8章 殿下愚钝
  “影人自戕。”
  指甲是什么时候掐入掌心的,纪宁并没有意识。
  影人无名无姓,是纪父挑来自小养在他身边的暗卫,能模仿他的一言一行,步态音色。待他身陷危难之时,便由影人出面乱人耳目。
  他记得自己在留给萧元君的三封信里提及过,一定要保全影人与阿醉的性命。
  影人是真的自戕或是另有隐情,他不敢深思。
  回顾昔年,虽然最后二人离心,可萧元君不该是如此不念旧情的人。
  “后来呢?他一直将你关着?”
  阿醉点头:“是。”
  瞳孔暗淡了下去,纪宁缓缓合眼,巨大的冲击让他的脸血色尽失。
  阿醉膝行到他跟前,“主子我们走吧。你做的够多了,启国不是只有咱们,咱们走吧。”
  纪宁摇头。
  阿醉却越发焦急,“主子!上一世有几个人懂你的用心?他们还不是骂你的骂你,怨你的怨你,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样固执?难道明知结局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重蹈覆辙不好吗?
  纪宁忽然不太坚定。
  如阿醉所说,上一世没几个人领他的情。人人都以为他偏执疯魔,非要耗尽半数国库大修运河,非要得罪权贵在一年内推行新法,不惜得罪世家也要收拢三方兵权。
  那时候人人都劝他时间还多,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何必引火烧身?
  劝着劝着他们便开始骂,骂他急功近利,骂他拥权自重,骂他……骂得太多了。
  可那时候的他哪还有什么时间?哪来的来日方长?
  纪宁盯着门扉,眼睛有些失焦,许久后他问了阿醉一个问题。
  “那我做的一切,最后都是对的吗?”
  “……”阿醉蓦地呆住。
  元瑞五年,新法全面推行,科考取缔官位恩荫,寒门入仕,启国广揽天下英才。
  元瑞六年,运河竣工,南北水运贯通,天下商贾皆往来之,仅两年便让启国富甲天下。
  元瑞八年,三方兵权统归中央,世家权力被大肆削弱,皇权空前鼎盛,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阿醉的缄默已是答案。
  纪宁释笑,“我是对的。”
  他再次肯定:“我做的都是对的,阿醉。”
  “可。”话音戛然止住,阿醉看向纪宁,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
  他道:“无论主子做什么决定,奴都誓死追随。可是这一次,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
  起码,阿醉想,起码别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可又有哪一种方式能够安稳度过此生呢?
  纪宁问自己。
  手掌的疼痛开始发作,那点疼沿着经络遍布全身。到了最后,纪宁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痛。
  他转过身,朝着近在眼前的卧榻走去,可眼睛又被什么东西模糊住了?
  他抬手,指尖沾下一点湿凉……
  纪宁并不时常落泪,起码在他的记忆中,唯一一次是当年双亲战死沙场,他带着骨灰回京为其出殡时。
  那一年纪家戍边有功,先帝为表感念,下旨册封年仅十八的纪宁为太子太傅,位及宰相。
  可那一年,纪家死的只剩纪宁与他大伯的遗孀。
  也正是在这一年,纪宁第一次见到萧元君。
  那时正值深冬,京都的雪下了一夜又一夜,纪宁仍在服孝期,萧元君便在午后不请自来,出现在了祠堂门口。
  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等了多久,纪宁至今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偶然回头,就看见一十四五岁,穿得十分素净的小公子孤身站在门外。
  小公子身上未披貂衣,冻得瑟瑟发抖,可还是在见到他时抬起颤抖的双臂,行了一个十足标志的躬身礼。
  “见过纪先生。”
  纪宁问他:“你是谁?”
  小公子答:“学生萧元君,家中取字,㪫。”
  如此,纪宁便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当今太子。
  他道:“陛下允诺过,待我三月守孝期满再行上任之责。”
  萧元君忙解释道:“学生知道。此次拜访父皇不知情,都是我自作主张。”
  纪宁反问:“何故要自作主张?”
  萧元君支吾道:“父皇说过,求学要卑恭低首。我天资愚钝,怕先生日后受累,想先行拜访,留几分好印象。”
  “你如今这做派不是挺聪明的吗?”彼时,纪宁仍围困在双亲离世的悲痛中,心情郁卒,偏萧元君没个眼力见,赶在此时触霉头。
  纪宁不再看他,一句“愚慧至极”将小太子臊得落荒而逃,之后数日未曾露面。
  原以为萧元君的“天资愚钝”是些客套无用的说辞,然而纪宁怎的都没料到,居然还真是愚钝。
  孝期过后,萧元君正式入纪府求学,纪宁每每授他诗文都要讲解三遍以上。
  不止如此,萧元君是学问不通,兵法不知,武功全废。气得纪宁曾“三入宫”,请求先帝另请高明,可惜最后都被先帝推了回去。
  堂堂太子愚钝至此,以至于纪宁没少为启国国运忧心。
  再后来,先帝病重。
  临终前纪宁被传唤入宫,他依旧记得那位身居高位,威严了一辈子的君王,最后的最后拉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嘱,近乎乞求的叮嘱:
  “世安……这些年辛苦纪家,辛苦你了……朕只信你,你一定……要护好启国,护好㪫儿。”
  年迈的君王喘了口气,牢牢攥紧他的手,“㪫儿,㪫儿有治世之才……可身居帝位,常身不由己。既要有仁君之名……又要有帝王气魄。所以世安……㪫儿身不由己时,你做他的刃,替他排除万难。”
  “算……算朕求你……”
  语罢,君王永远闭上了眼。
  先帝薨逝,新帝登基。
  登基大典前夜,纪宁与赵禄生守在宫中,那时两人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换代的迷茫笼罩在新旧两位臣子身上,二人月下谈心,纪宁偶然叹了句——“殿下愚钝,怎可治国?”
  岂料赵禄生诧道:“谁?你说殿下愚钝?”
  原来所谓的“天资愚钝”果真只是说辞,只有久居边塞的纪宁不知情,启国的太子殿下自小由君王亲自教养,是个聪颖早慧、文武双绝的治世之才。
  清晨,大典开始之际,纪宁叩响太子书房。
  彼时十八的萧元君穿着帝服坐在桌前,少年的眉眼已有了青年的端重。他看见纪宁来,浅笑问好,可眼中的悲伤如何都盖不住。
  纪宁问他:“当年你求学,为何装笨?”
  萧元君敛笑,先前压抑的悲伤随即溢满眼眸,“先生当时痛失双亲,又重疾在身,若久溺忧郁之中必定伤身。所以……”
  “所以你就每日惹我生气?”
  萧元君眼神闪烁,“没想过让先生动气,本意是想让先生分分心。是我搞砸了。”
  “……”纪宁不再说话,他静静的将所有目光放在青年身上,仿佛又见到了那位拉着自己手,千叮万嘱的老者。
  “㪫儿身不由己时,你做他的刃,替他排除万难。”
  屋外,大典开始的号角吹响。
  一层又一层,一声又一声。
  “殿下想好了吗?”纪宁眼睫颤了颤,“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萧元君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纪宁摇头,“我不要书上的答案,我要你自己的答案。”
  他看着萧元君,看见他嘴唇嚅动,可怎么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来不及回忆起答案,纪宁扑倒在了卧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