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好奇怪。
  兰索按下心中涌现出的异样,嘴角一抽搐,反手怼进人家腰际,掐了一把。
  砂金笑出声来,嗓音压得很低,听上去轻松愉快。
  “这就是主教说的鸡舍和小鸡崽?这么大的体格,已经和某些两足站立的大型蜥蜴一样了吧?”砂金捉住对方的手,神采飞扬道:“据说某个人小时候还要它们陪着?”
  兰索没觉得自己怕黑不敢睡觉是糗事,砂金这么一说,他反倒不自在,“名字叫得可爱点怎么你了,再说,它们的毛可软了,我一般用来塞枕头的。”
  圈里正津津有味吃东西的羽鸟们纷纷抬头,从尾巴上叼了几簇软毛,伸长了脖子递过来,敲敲兰索的肩膀。
  兰索接过,在砂金下巴上扫了一下。
  因为痒,砂金赶忙避开,露出了脖子上的那串商品编码。
  兰索啊了一声,动作停下,没了下文。
  好漂亮独特的纹路,是护身符吗,或者咒语、图腾一类的东西。
  很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怎么了?”砂金注意到他落在自己颈侧的视线,不动声色地问。
  兰索恍惚了一瞬,他像是在回忆、搜寻什么,徒劳无功后不断自我质问,显露出纠结的神情,等砂金再问时,他回过神来,摇头。
  “没事,起来,干活。”
  砂金点头,手指捋着掉落的绒毛,碾平再展开,逆着方向捋了一会后,手里的羽毛被拿走,兰索塞了一把梳子进来。
  “去给那只夹子鸟梳毛。”兰索命令道。
  砂金从善如流。
  微不足道的农活,砂金学什么都很快,两个人做事效率很高,给羽鸟梳完毛,洗刷完爪子后,兰索带砂金来到一个广袤空地边缘,指着围栏里头两米高的公牛们道:“下一个任务是放牧。”
  砂金眼看着两头小腿比人的腰还粗壮的公牛在场地里疯跑角力,背皮紧实,富有光泽,健壮的四肢在抓地时踩出坑洞般的凹陷,一脚下去能踩平人的胸骨。
  “这个品种的牛需要放牧吗?”砂金道。
  “当然需要,这里的牛种被认为驯化过,温顺,没有攻击性,捕猎欲望很低,如果不定期放牧,它们会饿死自己。”兰索说。
  “你确定?”砂金指着牛牛头顶快要擦出火星子的角,满脸质疑。
  “不要怀疑专家的话……”
  正说着,天上俯冲下一只秃鹫似的生物,它展开翅膀,钻进牛群外疏于防范的角落,镰刀般的钩爪抓向一头呆呆咀嚼的小牛犊。
  在爪子即将碰到猎物的刹那,那头品尝着什么的小牛犊突然抬头,四肢蹬地,癫痫一般跳了起来,头上的短角戳中秃鹫的咽喉,那只鸟抽搐着,很快不动了。
  小牛犊眼睛依然是木木的,没什么神采,它慢慢地咀嚼,直到嘴里的东西吃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害怕,嗷嗷叫着向自己的族群跑去。
  一串烟尘飘过。
  “这就是你说的,温顺?”砂金怀疑道。
  “以前这个品种的牛是战场急行军辎重运货坐骑,所以现在,它们确实温顺很多了。”兰索小声说。
  “你们有事故保险的概念吗,我或许需要一些额外的人身保障。”砂金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最多能给你套层工作服。”
  兰索说着,把一套厚重的亮银色盔甲套在了砂金身上。
  “真不是我说,你的工作都很有生命危险呀,朋友。”
  “还好吧,除了动不动被求偶好战的公牛创飞三里以外,还算轻松。”
  总体来说,放牧流程很简单。
  为领头的公牛指明一条通往草场的道路,在头领的指引下,大多数会自觉跟随大部队前进,需要防范的是某些好奇心重的小家伙,一旦离群,需要立即用充满威胁性和警告意味的口令呼唤它们回群。
  离开圈栏,在前往草场的路上,砂金见证了兰索一边嚎叫一边在牛群里上蹿下跳的全过程。
  等牛终于乖乖吃草了,兰索坐在砂金旁边,命没了半条。
  “看来你逃跑能力强不是意外。”砂金望着天空道。
  兰索摆了摆手,喘匀后道,“我才不是逃跑,这叫战略撤退,我们圈养的牛很聪明,长时间待在它们面前,会被看穿弱点。”
  他长舒一口气,躺在草坪上,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近郊荒野上,低矮植被还算茂密,高大的树木零星分布,微风拂面,牛群低头吃草,一望无际的绿色延伸至天边,天空洒下的光线无比柔和,令人昏昏欲睡。
  兰索慢慢阖上眼睛,感受着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砂金的存在感很强,没有威胁性,像一种无声的关注。
  兰索忽然萌生了一种‘就这样下去吧’的想法。
  生命安宁,沉静,他可以就这样在山坡上虚度光阴,只要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他慢慢睁眼,余光里,砂金的衣角搁在那里——那片衣角离他那么近,像在诱惑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兰索捉住了它,攥在掌心,迷迷糊糊地搁在脸边蹭了蹭。
  “兰索。”砂金声音低沉,轻缓,如从无边梦中传来,十分朦胧。
  兰索抬起眼皮看他,打了个呵欠,“干什么。”
  “不能再睡下去了。”对方说。
  奇怪,我才刚刚躺下不是吗,说什么睡不睡的,牛在吃草,我偷闲打个盹,不会怎么样。
  兰索眼皮松弛下来,手指却还紧紧攥着那片衣角。
  “兰索……”
  好吵。
  对方一直断断续续在他耳边说话,嗡鸣一般没有内容。不一会,他听见牛群骚动不安的声音,嵌了蹄铁的四肢在土坑中奋力深刨,它们发出焦虑恐惧的叫声,像有什么无法抵御的危机在逼近。
  兰索不得不醒来。
  他睁开眼,只见砂金仍坐在他身旁,担忧地向某处望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睛里盛着某个巨物的倒影,令兰索有些许不悦。
  “怎么了?”
  背靠坡地,被高坡阻挡,兰索无法第一时间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困意正浓,懒散地动手,扯了扯砂金的衣角。
  砂金终于愿意看他了。
  “衣服先动的手,我没拽。”兰索无辜地说。
  砂金没说什么,只是很轻地掐了一下他的脸,道:“它来了。”
  它?
  兰索坐起来,看向砂金手指的方向。
  平坦的斜坡下,本该是草场的土地被一座巨大的宫殿取代。
  它巍峨、宏伟、散发着某种邪恶神秘的气息,令人仅是看一眼就浑身战栗,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它背后展开,它伫立在那里,仿佛生来如此。
  兰索瞳孔震颤,不可控制地筛糠起来。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一瞬间,头顶晴朗的天空在无声中粉碎,荒原上的风变得凛冽刺骨,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手指抓进沙土,整个人站了起来,脊背绷紧如弓弦,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痕迹。
  不,或许应该说,它果然在这里。
  ——
  他得回去。
  当看到这座宫殿时,兰索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得回去,回到那片牛圈、那间鸡舍、那座营帐、部落中那个破旧的祭祀堂去。
  他攥紧搁在一旁的鞭子,手指圈起,捏成口哨的形状,摆在唇下,正欲吸气,却见远处的牛群集体向着部落的方向狂奔——它们逃走了。
  等等。
  兰索焦急地迈步,却被身后人用力拽住手腕。
  “兰索,冷静。”砂金说。
  “我得离开这里,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如果牛丢了,卡黛雅回来会说我的。”
  他焦急道,嘴角肌肉抽动,眼珠神经质地颤动,他几乎控制不了手掌,颇长的鞭子垂到地面,沾染了尘土。
  “兰索。”砂金唤他。
  “别叫我,别再叫我了!”
  兰索的声音拔高几度,他歇斯底里地愤怒起来,对砂金怒目而视。
  砂金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汪色彩明快的冷泉。
  兰索呼吸一窒。
  砂金大概是想诉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这神情有压迫感,促使兰索冷静下来——至少,冷静的愤怒和不安也算冷静。
  兰索没那么焦躁了。
  砂金看了眼还在被对方攥着的衣角,没说话。
  糟透了。
  兰索头疼得厉害,他和砂金站在山坡上,背对那座神殿,影子依偎在一起。
  许久后,兰索说:“我想回去。”
  砂金观察了几秒兰索的神情,点了点头,他牵着对方的手走下山坡,入手全是冷汗。
  一步,一步,一步,背后持续给予压力的巨型建筑消失在山坡后,那诡异的氛围却迟迟未曾从心头扫空,像一个无法返回的漩涡,不容置疑地将他卷入其中。
  快离开这片草地时,兰索感到肩膀上那压死人的重量终于消失了,然而,还没来得及清扫心中的阴霾,身后传来两声巨响,一道十字银光出现在上空。